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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自出神,忽觉有人轻轻握住自己的手,抬头看时,杨炯正将丝绳往她手中塞,笑道:“该你近些时候了,莫要总让我占了上风。”
李淽听了,反手将丝绳与他的缠在一处,含笑道:“须得一同近些,方见真心。”
说话间,日头已渐渐西斜,龙首原上人影幢幢,尽是踏春归去的游人。
那对大雁纸鸢却仍在天上盘旋,尾间银铃与锦缎相互应和,飞入云霄。
李淽只觉手臂有些发酸,却不愿松开,直到杨炯轻声道:“莫要累着,且让它们歇会儿。”
李淽轻笑一声,转头看向杨炯:“你不是说要让这大雁上天传情么?”
杨炯一愣,瞬间领会她的意思,轻笑道:“那就劳烦这双飞雁替你我上天告于月老。”
说着便一同将纸鸢尾部丝线解开,那两只雁儿失去束缚,以极快的速度飞入云霄,铃铛细碎的铃声渐渐飘远,终至无声。
慈幼院的孩子们早已饿得咕咕叫,杨炯便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几个油纸包,里面的糖糕金黄酥脆,看着无比诱人。
李淽忙着给孩子们分食,忽觉有人在耳边低语:“过几个月到了盛夏,便带你去夜扑流萤可好?”
她抬头看向杨炯,见他嘴角沾着些许糖霜,轻笑着点头,又从袖中取出帕子,替他拭去嘴角的碎屑。
周围孩童见状,皆起哄起来,最小的女童举着糖糕,含混不清地喊道:“阿姊阿兄亲嘴儿!”
此言一出,惹得众人再度大笑,李淽只觉满脸飞红,却仍强作镇定,将最后一块糖糕塞进杨炯手里,低声道:“快些吃吧,莫要饿着。”
杨炯对李淽这单纯又善解人意的模样爱极,当即将糖糕掰开,送到她嘴边,两人相视而笑,眼底的情谊几乎要溢满而出。
时光飞逝,暮色已染透了天边。一众仆从将物事收拾妥当,一同往山下走去。
李淽被众人簇拥,听着杨炯与孩子们斗嘴,只觉这一日时光竟过得如此之快,却又如此令人难忘。
她忽然想起自己曾说过 “一家三口朝阳而出,日落而回,便是最大的幸福”,如今虽尚无子女,却有眼前这人,有这群孩童,竟比当初所想的还要圆满几分。
正自思忖,忽觉杨炯伸手替她拨去头上的落花,轻声道:“看你,竟成了杏花仙子。”
李淽抬眼望他,见他眼中盛满的情意比星子还要璀璨,便轻轻一笑,靠近他身侧道:“下次可莫要再忘了,我不似你这般忙碌,既应下了扑流萤的事儿,便成了我接下来的盼头。”
杨炯重重点头,伸手揽住她的肩,郑重道:“好,我记在心里。待盛夏时,定带你去看那漫天萤火虫的盛景。”
李淽开心点头,见已行至山脚, 那最小的女孩早已趴在杨炯背上打起了盹儿。她看着那小女童,发间还别着方才折的杏花,忽然觉得这世间最美好的事,莫过于此。
李淽伸手替那孩子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,接过这小女孩,轻轻放到马车里,转身柔声催促:“快去寻郑姐姐吧!你耽搁了这许久,她怕是要恼了。”
杨炯一脸苦笑,自己险些将那难哄的 “女文青” 抛在脑后,当下只得应道:“好,你路上也当心。”
李淽点点头,忽然朝四周张望。但见仆从们正忙着安置睡眼惺忪的孩童上车,无人留意他们这辆停在稍远处的马车。
山风拂过,卷起细碎的杏花雨,几点粉白恰好落在杨炯肩头,又无声滑落,衬得杨炯俊朗非常。
此情此景,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攫住了李淽。她不再犹豫,脚尖微微踮起,身体前倾,带着杏花香的柔嫩唇瓣,猝不及防地印在了杨炯微启的唇上。
时间仿佛骤然凝固。
杨炯的呼吸猛地一窒,瞳孔瞬间放大,映着李淽近在咫尺、因羞怯而紧闭的双眼和颤动的睫毛。那触感温软如春日新雪,混着杏花香与青草气息,像一颗石子投入湖心,在他心头漾开层层涟漪。
最初的震惊过后,是汹涌的悸动。
李淽的吻生涩而短暂,一触即离,如同蝶翼点水。她飞快退开半步,脸颊红若晚霞,眼神慌乱地垂落。
然而,就在她要抽离的瞬间,杨炯的身体比意识更快做出反应。他本能地伸出手,指尖极轻极快地拂过她滚烫的脸颊,如羽毛般轻盈,指尖掠过她鬓角发丝,带起细微战栗,却比那吻更令李淽心头狂跳。
杨炯喉结滚动,目光牢牢锁住她,似要将她此刻的娇羞刻进心底。
李淽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,那指尖的触感如电流般让她半边身子发麻。
李淽再也承受不住这炽烈的目光,她猛地低头,慌乱地掀开车帘钻进车厢。
帘子落下,隔绝了杨炯灼人的视线。
车厢内昏暗,唯有窗外最后一点天光。
李淽背靠着车壁,双手捂住滚烫的脸颊,剧烈的心跳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。唇上似还残留着他的触感,脸颊被拂过的痕迹滚烫如烙。方才的勇气早已消散,只余羞赧与甜蜜在心头翻涌。
马车外,杨炯静立原地,暮色将他的身影拉长。晚风撩起他的衣袂,却吹不散他眼中的星火与唇边沉醉的笑意。
杨炯望着没入暮色的马车,深吸一口气,转身朝龙首原东侧山顶行去。
他走得很慢,脑中纷乱,思索着该如何哄那 “文青老婆”。郑秋闹起来可比李淽难哄多了,且自己那些手段,郑秋大多都见过,这一时间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。
想了许久仍无头绪,眼见天色渐晚,若再拖延,怕是要被郑秋将画板扣在头上了。
这般想着,他加快脚步,青石阶的余温透过靴底渗来,却暖不了心头的焦灼。
抬头望去,山顶龙首观的飞檐已在树影后隐约可见,他不由得再提快了上山速度。
刚转过陡峭山弯,前方石阶尽头、暮霭中的杏花林边,赫然立着一个身影。
但见她纤细身形,着水绿衫子,罩半旧豆青比甲,腰间束湖色汗巾,手中却煞风景地攥着根半人高的青竹竿,横拦在窄窄山道中央。
正是郑秋的贴身大丫鬟 —— 照花。
暮色四合,将她一张俏脸笼在暗影里,只余下尖俏的下颌和紧抿的嘴唇线条分明。
照花见杨炯身影出现,鼻子里先轻轻“哼”了一声,那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股子憋闷的气恼,在寂静的山道上格外清晰。
“侯爷好大的架子!”照花开口,声音脆生生的,刻意拔高了几分,试图压住心底那点因身份带来的怯意,“您才想起挪步来这山顶吹冷风?我家小姐说了,今儿乏得很,已在龙首观里清净的禅房歇下了!您老人家金贵,也请早些回府安歇吧,省得在这荒山野岭受了寒气!”
她一面说,一面将那青竹竿子又往前送了送,直抵着杨炯身前的石阶。
杨炯脚步一顿,只见照花一张俏脸绷得紧紧的,柳眉倒竖,杏眼圆睁,努力摆出一副“一夫当关”的架势。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,和眼底深处掩不住的一丝慌乱,到底泄露了底细。
杨炯知道这丫头定是奉了郑秋的命来堵他,却又碍着自己终究是陪嫁丫头的身份,不敢真个撕破脸皮得罪了他这未来姑爷。
杨炯现在哪有心思在此纠缠,眉头微蹙,声音沉了几分,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:“你让开。杕韵那里,我自去分说,不需你挡道。”
“不让!”照花梗着脖子,声音虽还硬着,身子却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,握着竹竿的手更用力了,指节都泛了白,“小姐亲口吩咐的,婢子不敢不从!侯爷您……您别为难我一个小丫头!”
声音微颤,话尾已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哀求。
杨炯心头火起,懒得再费唇舌。他身形一晃,侧步便要从竹竿旁闪过去。
哪知照花情急之下,竟真把郑秋平日教导的“稳重”二字抛到了九霄云外。
她尖叫一声“侯爷不可!”,也不知哪里生出的泼天胆气,竟将那碍事的青竹竿子往地上一丢,整个人像只被惹急了的小狸猫,猛地往前一扑。
杨炯只觉一股带着淡淡脂粉和少女馨香的劲风袭来,两条纤细却异常有力的胳膊竟死死箍住了他的腰。
紧接着,一个温软的身子便不管不顾地贴了上来,带着豁出去的力道,几乎要将他撞下石阶。
“你!”杨炯猝不及防,被她抱了个结结实实,脚下踉跄一步才稳住。
少女柔软的身体隔着薄薄的春衫紧贴着他,发间淡淡的花香气直往鼻子里钻。杨炯何曾与一个丫鬟有过这般纠缠?当下又惊又怒,又觉荒唐无比。
抬手想掰开那紧扣在腰后的手,谁知照花抱得死紧,十指交叉,竟似藤蔓缠树,一时竟挣脱不开。
“你松手!成何体统!”杨炯低喝,声音里已带上了真正的怒意。
“就不松!”照花把脸死死埋在他后背的衣料里,声音闷闷地传出来,带着破罐破摔的哭腔和一股子豁出去的娇蛮,“侯爷硬闯,婢子……婢子只能如此!您……您有本事就打死我好了!反正回去也是被小姐责罚!”
她一边说,一边像是要增加“份量”似的,整个身子更用力地贴紧、往下坠,试图拖住他。
杨炯被她这近乎无赖的举动弄得哭笑不得。堂堂侯爷,总不能真对一个抱着自己耍赖的小丫鬟动粗。他深吸一口气,强压下心头的火气,忽地,一个促狭的念头浮了上来。
怒意化作唇边一抹玩味的笑意,他不再试图挣脱,反而放松了身体,任由她抱着,头微微一侧,温热的气息故意拂过她紧贴着自己后背的鬓角。
“你真不放?”他拖长了调子,声音压得低低的,带着一种暧昧不明的沙哑,钻进照花耳朵里,“你个陪嫁丫头这般急切地抱着本侯,莫非是自个儿起了心思,想瞒着你家小姐先来给本侯暖暖房不成?”
这话如同一个惊雷,在照花耳边炸响,令她整个人愣在原地。
方才那股子豁出去的蛮勇瞬间被这轻佻又诛心的话语击得粉碎。羞臊、惊惶、难以置信的恐慌猛地攫住了她。
照花“啊!”地尖叫一声,像是被滚水烫到,又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,箍在杨炯腰上的手臂触电般猛地松开,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兔子,用尽全身力气向后弹开。
力道之大,让她自己都站立不稳,连着倒退了两三步,后背“砰”地一声撞在一棵粗壮的杏树干上,震得树梢簌簌落下更多花瓣。
照花一张俏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,杏眼里瞬间蓄满了羞愤的泪光,手指颤抖地指着杨炯,嘴唇哆嗦着,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:“你……你……胡说!我和小姐一起长大,绝……绝不会……”
杨炯暗自好笑,趁她心神剧震、方寸大乱之际,哪还停留。足尖在石阶上一点,身形如轻烟般掠过呆若木鸡的照花身侧,全力朝山顶奔去。
“哎呀!你……你站住!”照花这才如梦初醒,又急又气,跺着脚连连娇叱。
方才撞树的疼痛和那羞死人的话语还在脑中嗡嗡作响,眼见人已跑远,她也顾不得许多,提起碍事的裙裾就追。
“侯爷呀!快停下!小姐饶不了你!也饶不了我啊!”她带着哭腔的喊声在山道上回荡,又羞又怒又怕,脚下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绊了一下,险些摔倒,更添狼狈。
抬头望去,只见杨炯的身影已化作一个小小的青点,迅速地融入了山顶那片被龙首观灯火晕染开的、更深的暮霭之中,再也追赶不上。
照花颓然停下脚步,胸脯因急促的奔跑和未消的羞恼剧烈起伏。她望着那早已不见人影的山道尽头,恨恨地一跺脚,染了尘土的绣鞋尖碾着地上的落花,低声啐道:“真是要了命了!没半点侯爷体统小姐画了一整日的画,心气儿正不顺呢,看你怎么收场!”
山风卷起她鬓边散乱的发丝,也卷走了她气急败坏的尾音,只留下满山寂寂的春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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