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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们都希望夫妻能够白头偕老,子女健康成长,平安顺遂。儿子能娶妻,女儿可嫁人,看着孙辈渐渐长大、蹒跚学步。若这些心愿都能实现,即便百年之后离开人世,也能安心瞑目。但就怕婚姻中途出现变故,丈夫另娶,前妻与后妇关系疏离。
有些后母心肠狠毒,堪比蛇蝎,在丈夫枕边不断说前妻子女的坏话,无休无止。她们对亲生子女视若珍宝,捧在手心,对前妻的孩子却百般凌虐,将其看得比粪土还不如。如果孩子年纪在十五六岁,还不算太受苦,即便遭受折磨,随着年龄增长,日子也能熬出头。可十岁左右的小孩子,才是最可怜的。不过,这种情况也分为三等。
第一等是富贵人家。孩子小时候有乳母、保姆悉心照料,五六岁就会被送去学堂读书。而且家族亲戚众多,家中婢仆成群,众人耳目众多。出于对家族名声和体面的考虑,一般不会让孩子遭受饥寒交迫和打骂之苦。但也有一些人,为了独吞家业,不惜对前妻子女痛下狠手,妄图斩草除根,正如诗中所写:“焚廪损阶事可伤,申生遭谤伯奇殃。后妻煽处从来有,几个男儿肯直肠。”
第二等是中等人家。这类家庭虽然也注重体面,但孩子小时候大多没有专人照顾,衣食住行、日常起居都由继母操持,饥寒和打骂自然难以避免。要是父亲是个强硬的人,肯定会保护子女,与妻子大吵大闹,不许她虐待孩子;也有妻子惧怕丈夫威严,只敢背着丈夫刁难孩子。可要是碰上那种天不怕、地不怕,毫无羞耻心,把撒泼耍横当家常便饭的泼辣妇人,情况就糟糕了。她们动不动就以死相逼,要么拿刀威胁,要么上吊、跳井、投河,用极端手段恐吓丈夫。这种情况下,丈夫即便心疼孩子,也无计可施。久而久之,吵过几次无果后,只能装聋作哑,默默忍受。有的家庭会把孩子过继给别人,或者送去寺庙道观,又或者托付给父兄、外戚抚养,这还算有些担当的做法。
还有一种心肠狠毒、无情无义的丈夫,前妻在世时,夫妻恩爱,对孩子也疼爱有加。可前妻去世后,娶了新妻,或是贪图对方丰厚的嫁妆,或是痴迷其美丽容貌,又或是中年迎娶年轻娇妻,被这些因素迷了心智,将前妻的恩情抛诸脑后。在他们眼里,前妻的孩子逐渐成了眼中钉、肉中刺。孩子被打骂时,不仅不劝阻,反而为了讨新妻欢心,跟着一起打骂。有些家庭,后生的儿女都已结婚成家,前妻的儿子却还未娶妻。迫于舆论压力,才草草为其娶亲。此后,后母还会想尽办法破坏他们的婚姻,让夫妻关系不和。如果计谋不成,就打骂儿子、儿媳,怂恿丈夫以忤逆罪名将孩子赶出家门。
在这些不幸中,女儿的处境更为艰难。男孩被打骂后,还能去学堂读书,或是和邻家孩子玩耍散心;可女孩整日被困在家中,与刻薄的后母朝夕相处,不仅要时刻听从差遣,还被要求每天完成大量针线活。做得少了,少不了一顿打骂;即便完成任务,后母也会挑三拣四,横竖都不满意。后母生下孩子后,女儿就像签了照顾协议,日夜帮忙照看。孩子一啼哭,就会被指责故意刁难;孩子生病,也会被怀疑是故意惊吓所致;甚至孩子身上有个小疤,都会被诬陷是故意弄伤的。更过分的是,即便寒冬腊月,滴水成冰,女儿也得在冰冷的水边清洗污秽衣物,洗得不干净,又会招来一顿咒骂。等女孩长到十五六岁,情窦初开的年纪,后母的打骂就开始夹杂着污言秽语,不是骂女儿想男人,就是说女儿不知检点。可怜的女孩有苦难言,只能偷偷哭泣。一旦被发现,又会被骂装模作样。许多女孩不堪忍受这般羞辱,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,正如诗中所叹:“不正夫纲但怕婆,怕婆无奈后妻何。任他打骂亲生女,暗地心疼不敢呵。”
第三等是家境贫寒、靠打零工为生的家庭。这类家庭的孩子,即便生母在世,也只能勉强维持温饱,很难过上富足的生活。孩子长到十来岁,就要出去学做生意,赚点小钱贴补家用。要是再摊上一个凶狠的继母,日子更是雪上加霜。吃饭常常有一顿没一顿,忍饥挨饿是家常便饭;想喝口热水,都得先请示继母,不敢擅自做主。身上的衣服破旧不堪,不是前面破洞,就是后面撕裂,即便受冻挨寒,也不敢喊冷。头发常年乱糟糟的,很少能梳理整齐,随意挽个发髻,还经常被扯得披头散发。双脚总是赤裸着,难得有双草鞋穿,就像穿上了名贵的靴子。平日里,他们要负责砍柴生火、挑水做饭,稍有不慎,就会招来拳脚相加,棍棒伺候,而咒骂更是如同耳边风。等孩子稍微长大点,能挑担干活了,继母就会规定每天必须挣够一定数额的钱,少一文都要被打得半死。要是继母肯把孩子卖给别人当奴仆,都算是她积了点阴德。所以,小户人家的孩子遇到狠毒的后母,十个里有九个会被折磨致死,正如诗中所写:“小家儿女受艰辛,后母加添妄怒嗔。打骂饥寒浑不免,人前一样唤娘亲。”
为何要一直念叨后母的种种不是?只因接下来要讲一个继母谋害前妻子女,最终天理昭彰,受到国法惩处的故事,希望能给天下的后母们敲响警钟。这个故事要是讲出来,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会心酸,就算是石头人也会落泪。
你知道这个故事发生在哪里吗?就在明朝正德年间,北京顺天府旗手卫,有个凭借祖上功勋世袭百户之职的人,名叫李雄。他虽是武官出身,却自幼聪慧好学,熟读经典。成年后,身材魁梧,力大无穷,刀法精湛,箭术高超,是个文武双全的将官。他曾跟随太监张永征讨陕西安化王,立下战功,被升任为锦衣卫千户。李雄娶了夫人何氏,夫妻二人感情深厚,育有三女一男,儿子叫承祖,长女玉英,次女桃英,三女月英。有趣的是,他家是先有女儿,后有儿子,玉英虽为女子,却是家中老大,承祖排行第二。
可惜的是,何氏生下月英后,就染上了虚痨病症,不到半年便与世长辞。这突如其来的变故,让几个孩子就像失去母鸡保护的小鸡,家中乱作一团,孩子们啼哭不止。李雄看着儿女们如此可怜,满心烦恼,只能整日在家陪伴。但他身为官员,兼顾家庭就会耽误公事;忙于公事,又无暇照顾孩子,公私难以两全。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,李雄意识到这不是长久之计,便打算续弦,于是托媒人帮忙寻找合适的对象。
媒人在各家各户之间穿梭,得知李雄三十来岁,又是锦衣卫千户,一进门就能当奶奶,许多人家都愿意把女儿嫁给他。短短三天,媒人就送来了许多女子的生辰八字,任由李雄挑选。俗话说:“姻缘本是前生定,不许今人作主张。”李雄千挑万选,最终选中了焦家的女儿。这女子年仅十六岁,父母双亡,婚事由哥嫂做主。她的哥哥焦榕,专门在各个衙门里钻营办事,是个油腔滑调、狡猾世故的人。李雄一时看走了眼,定下了这门亲事,随后按照习俗下聘礼,没过多久,就把焦家女儿娶进了门,举行了婚礼。
焦氏容貌还算秀丽,女工针线活也十分伶俐,但心肠却极为狠毒。自从见到李雄与前妻的四个儿女,心中便生出嫉妒之意。又见丈夫对这些孩子十分疼爱,还时常叮嘱她要好好照顾,这更让她心怀恶意。她盘算着:“要是没有这几个小崽子,日后官职家业肯定都是我亲生子女的。可现在留下这些‘短命鬼’,就算挣下再多家业,也得先落到他们手里。就算将来还是这些家产,分到我孩子名下能有多少?岂不是白白为他们辛苦一辈子?得先把丈夫哄开心,再慢慢用言语离间他们父子,设法弄死两三个,只剩一两个,就好对付了。”
谁能想到,天下竟有如此荒唐之事。焦氏自己才十五六岁,连自己寿命长短、能否生育都不知道,就已经谋划起几十年后的事情,还生出这般残忍的念头,想要加害前妻的儿女,实在令人叹息。正如诗中所写:“娶妻原为生儿女,见成儿女反为仇。不是妇人心最毒,还因男子没长筹。”
从那以后,焦氏便想尽办法讨好丈夫。她正值青春妙龄,精心打扮得如花似玉,在夫妻相处时更是百般献媚。果然,她成功哄得李雄满心欢喜,对她百依百顺。但有一件事,李雄始终不肯听她的——只要涉及儿女,李雄就会说:“他们都是没娘的孩子,年纪小不懂事。要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,好好教导就行,别过分责罚。”焦氏多次撺掇,见李雄不听,再也按捺不住。
一天,趁李雄不在家,焦氏故意挑李承祖的错处,揪过来就是一顿打骂。那孩子皮肤娇嫩,焦氏下手又狠,一阵乱打过后,李承祖头上立刻肿起好几个大包,像发酵的馒头一样。可怜孩子被打得无处躲藏,只能放声大哭,家中的奶娘和婢女怎么劝都没用。
玉英虽然年纪小,但生性聪慧,看到弟弟无辜被打,立刻明白这个继母不是善茬,心里又痛又急,眼泪止不住地流。她实在看不下去,上前求情:“母亲,弟弟年纪小不懂事,求您饶了他吧。”焦氏却恶狠狠地喝道:“小贱人,谁让你多管闲事?难不成我还打不得了?等哪天也轮到打你头上,看你还帮不帮别人求情!”玉英听了,心里越发难过。
正打得不可开交时,李雄回来了。孩子立刻扑到父亲怀里,放声大哭。李雄看到儿子被打成这样,顿时火冒三丈,与焦氏大吵起来。焦氏索性撕破脸,又哭又闹,毫不示弱。很快,有人把这事告诉了焦榕,他赶来假意劝慰。
李雄气愤地说:“我娶你妹妹,就是想让她照顾这几个孩子,又不是家里没人打骂,特意娶来虐待他们的。我还叮嘱过好几次,说孩子们没了娘,要好好对待,她却故意打成这样!”焦榕假意责备了妹妹几句,赔着不是道:“舍妹年纪小,不懂事,从小又被惯坏了,妹丈别生气。”他又提议:“在这儿惹您不高兴,不如我接她回去住几天,好好劝劝,保证她以后不再这样。”说完,便告辞离开了。
没多久,焦榕雇了一顶轿子,派丫鬟把焦氏接回娘家。焦氏一进门就埋怨道:“哥哥,就算我有什么不好,你也该看在爹娘的份上,给我找个好人家,怎么随便把我嫁到这种地方,误我终身?”焦榕笑着说:“嫁给锦衣卫千户,已经不算差了。是你自己没见识,怎么还怪别人?”焦氏不服气:“我怎么没见识了?”焦榕解释道:“妹夫既然疼爱孩子,你就顺着他,对孩子们好点。”焦氏叫嚷起来:“又不是我亲生的,凭什么对他们好?我还得想办法除掉他们呢!”
焦榕笑道:“就因为不是亲生的,才说你没见识。自古道‘将欲取之,必固与之’,你越不喜欢他们,越要装作爱护。”焦氏不解:“我恨不得马上除掉这几个冤孽,为什么还要对他们好?”焦榕耐心劝道:“小孩子家能有什么大错?况且家里的婢仆都是原来的人,跟你交情不深,你稍微责罚,他们就会向妹夫添油加醋,说你虐待孩子。妹夫肯定会防备你,你还怎么除掉他们?他要是起了疑心,以后孩子哪怕生病死了,都会怀疑到你头上。你要是暂时容忍,既能落个好名声,等孩子养大了,说不定还会孝顺你。”
焦氏连连摇头:“这绝对不行!”焦榕又说:“实在容不下,就听我的。以后把他们当亲生的对待,给婢仆些小恩小惠,让他们成为你的心腹。暗中观察,要是发现有人不听你的话,或者爱说闲话,就找机会赶走。过上一年半载,妹夫信任你了,婢仆也都听你的,你再生下自己的孩子,分散他对前妻儿女的爱。到时候找个机会,先除掉那个男孩,妹夫肯定不会怀疑到你头上。等那几个丫头长大了,让仆人们编造谣言,说她们行为不检点。妹夫是当官的,怕被人耻笑,自然会逼她们自尽。这样明里暗里谋划,既能少受眼前的气,又能落个好名声,多好的办法!”
焦氏听了这番话,大喜过望:“哥哥说得太对了,是我错怪你了。这次回去,我就照做。遇到关键的地方,再来找哥哥商量。”
暂且不提焦榕兄妹的阴谋。再说李雄,自从妻子虐待儿女后,心里又多了一份愁绪,他心想:“本指望娶个老婆照顾孩子,没想到却多了个‘魔头’。以后日子还长,孩子们可怎么过?”思来想去,他想出一个办法——收拾出一间书房,请了一位老先生,把玉英和承祖送进学堂读书。每天让人把茶饭送到书房,直到晚上才放学,这样就能让孩子们远离继母,免受打骂。桃英和月英有奶娘照顾,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。俗话说:“夫妻是打骂不开的。”过了几天,李雄只好派人去接焦氏回家。焦榕准备了些礼物,把妹妹送了回来。
焦氏知道丈夫请了先生,也明白他的用意,但没有说破。这次回来,她的态度和之前截然不同,脸上总是挂着笑容,对几个孩子又亲又热,比亲生的还要好。别说打骂,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。对待婢仆也宽厚了许多,时不时赏赐些小物件。
仆人们向来心胸狭隘,得了一点好处,就开始对她歌功颂德,赞美的话不绝于耳。李雄一开始觉得奇怪,以为她只是怕自己闹,才在表面上装样子,背地里肯定还是老样子。于是,他多次暗中打听、悄悄观察,却发现焦氏并没有什么异常举动。
过了一年多,焦氏对孩子们越发疼爱,李雄万分欣喜,心想:“也不知道大舅是怎么劝的,她竟然真的改过自新了。看来想做个好人并不难,关键就在一念之间。”从此,他放下心来,夫妻二人的感情也越发深厚。
焦氏一直盼着能生下儿子,可惜成亲两年都没怀孕。她心急如焚,四处到寺庙道观烧香许愿。或许是菩萨显灵,许愿后不久,她果然怀孕了。十月怀胎,生下一个儿子,乳名叫亚奴。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呢?原来民间有个习俗,担心孩子不好养活,常给孩子取些贱名,寓意容易长大,所以常有孩子叫牛儿、狗儿之类的名字。焦氏也怕儿子难养,但又不想取太粗俗的名字,就叫他亚奴,意思是比奴仆还低一等,和牛儿、狗儿差不多。
李雄以为焦氏真心疼爱所有孩子,对这个新生的儿子也十分重视。孩子出生三天和满月时,都大摆宴席,宴请亲朋好友。俗话说:“只愁不养,不愁不长。”转眼间,亚奴就满周岁了。这时,玉英已经十岁,出落得美丽动人,宛如画中仙子。她不仅聪慧过人,读书过目不忘,还擅长吟诗作赋,描花刺绣之类的女红,更是无师自通。弟弟李承祖虽然也聪明,但比起姐姐还是差了些。他曾写过一首咏绿萼梅的诗:“并是调羹种,偏栽碧玉枝。不夸红有艳,兼笑白无奇。蕊绽莺忘啄,花香蝶未窥。陇头羌笛奏,芳草总堪疑。”
因为玉英有这样出众的才华,李雄对她越发喜爱,还把桃英和月英也送进学堂读书。他曾对焦氏说:“玉英这孩子如此有才华,日后舍不得把她嫁出去,不如找个有才学的书生入赘,让他们夫妻吟诗唱和,岂不是美事一桩?”焦氏嘴上夸赞,心里却更加嫉妒,正盘算着如何下手,没想到这一年正是正德十四年,陕西反贼杨九儿占据皋兰山作乱,多次打败官军,地方形势危急。朝廷派都指挥赵忠担任总兵官,率领军队前去征讨。赵忠深知李雄智勇双全,特意举荐他为前部先锋。
军情紧急,刻不容缓,短短半个月内,出征日期就确定下来。李雄赶忙收拾行装、准备器械,带着家丁准备出发。临行前,他再三叮嘱焦氏,一定要好好照顾孩子们。焦氏满口答应:“这事你放心,但愿你在战场上有神灵保佑,马到成功,日后能封妻荫子。”
就在夫妻、父子依依惜别时,外面传来消息:“赵爷请您到教场相会。”李雄含泪出门,匆匆上马,赶到教场的演武厅。与各位将领参拜完毕,朝廷又派兵部官员前来犒劳。三军齐向北方皇宫方向谢恩,连呼三声“万岁”。赵忠命令李雄率领前部军马先行,李雄领命后,三声轰天大炮响起,士兵们齐声呐喊,锣鼓声震天,队伍浩浩荡荡离开教场,向陕西进发。一路上,军队军容整齐,武器装备锃亮,逢山开路,遇水搭桥。
不久,军队抵达陕西,安营扎寨,等待大军会合后一同进发。李雄率部与贼兵接连交战几次,互有胜负。七月十四日,贼兵前来挑战,赵忠派李雄出阵迎敌。李雄带领精锐士兵,勇猛冲入敌阵,贼兵抵挡不住,大败而逃。李雄乘胜追击数里,却不料贼人埋伏四起,将他团团围住。李雄左冲右突,始终无法突围,外面的救兵也被截断。虽然他的部下英勇善战,但寡不敌众,从白天激战到夜晚,最终全军覆没。一代英雄李雄,就这样如一场春梦般陨落,真是“正气千寻横宇宙,孤魂万里占清寒” 。
暂且按下赵忠出征的事情不表。再说焦氏原本就想对前妻的儿女下手,丈夫出征恰好给了她机会。李雄走后没几天,焦氏坐着轿子来到焦榕家商量。焦榕说:“依我看,再等一段时间。”焦氏不解:“为什么?”焦榕解释道:“妹夫不在家,孩子要是出事,肯定会惹人怀疑。现在不如对他们更好些,等妹夫回来,见你这么照顾孩子,会更信任你。到时候出其不意,就不会有人怀疑了,这才是妙计。”
焦氏听从了哥哥的建议,真的比之前更“疼爱”玉英姊妹,每天盼着李雄得胜归来。可没想到,八月初,陕西的战报传到京城,说七月十四日交战时,前部千户李雄因勇猛深入,先胜后败,最终全军覆没。焦榕在各衙门走动,消息灵通,第一时间把噩耗告诉了妹妹。焦氏得知丈夫战死,放声大哭,玉英姊妹更是悲痛欲绝,哭到昏死过去又醒来。
焦氏和焦榕商量后,辞退了教书先生,全家披麻戴孝,招魂设祭,摆上灵座,亲友们纷纷前来吊唁。从那以后,焦氏彻底撕下伪装,动不动就对孩子们打骂。又过了一个多月,焦氏对焦榕说:“现在丈夫死了,没什么好顾虑的,该动手了。”焦榕却胸有成竹:“我有个好办法,不用亲自动手,就能让他们死在外地,还不会有人怪到你头上。”
焦氏急忙询问是什么办法。焦榕说:“妹夫战死,尸首下落不明。再等两个月,到了严寒天气,派个心腹家人,带着承祖去陕西寻找妹夫的骸骨。承祖还是个孩子,从没吃过旅途的苦,受不了风霜,也不服水土,肯定半路就病死了。就算他能撑到陕西,让家人把他丢下,自己偷偷回来。到时候他身上没钱,进退两难,不是冻死就是饿死。至于那几个丫头,留她们一条命,卖给别人做妾当丫鬟,还能换不少银子,这不是一举两得吗?”
焦氏连连称妙。到了腊月初,焦氏把李承祖叫到跟前说:“你父亲辛苦半辈子,不幸战死沙场,连个葬身之地都没有。他在九泉之下,怎么能安心?昨天你舅舅说,赵总兵最近打了好几场胜仗,敌兵退了上千里,路上已经安全了。我本想亲自去陕西找你父亲的骸骨回来安葬,尽一尽夫妻之情,可我一个年轻寡妇,抛头露面的,肯定会被人说闲话。所以只能让家人苗全陪你走一趟。要是能把你父亲的骸骨寻回来,也算是你尽了孝心。行李都准备好了,明天一早就出发。”
李承祖听了,眼泪汪汪地说:“母亲说得对,孩儿明天就走。”玉英猜到这不是什么好事,大吃一惊,连忙劝阻:“母亲,爹爹战死沙场,弟弟确实应该去寻找骸骨。但他年纪太小,从没走过远路,万一有个三长两短,岂不是白白送命?不如再派个人和苗全一起去,也能有个照应。”
焦氏勃然大怒:“你这个没良心的!以前你父亲在世时,把你们姐妹当宝贝一样疼。现在他死了,你就忘恩负义,连父亲的骸骨都不管了?你读了那么多书,难道不知道木兰代父从军、缇萦上书救父的故事?她们两个也是年轻女子,都有这样的孝心。你没她们的志气,不能去寻找父亲骸骨,反而还阻拦弟弟。承祖是个男子汉,一路上还有人照顾,又不像木兰上战场出生入死,能有什么危险?要你这样不孝的女儿有什么用!”
这一顿责骂,说得玉英满脸通红,她哭着说:“孩儿怎么会不想念爹爹的养育之恩,不想去寻找骸骨?只是弟弟年纪小,怕他吃不了苦。孩儿情愿替弟弟走这一趟。”焦氏冷笑道:“你就是想去外面游山玩水、贪图快活,我还不同意呢!”
当晚,玉英姊妹聚在一起告别,哭了大半夜。李承祖安慰姐姐:“姐姐,就算拼了命,我也要把爹爹的骸骨找回来,让母亲放心,你别担心。”第二天一早,焦氏就催促他们出发。姊妹们洒泪分别,焦氏还恶狠狠地说:“你要是找不到你父亲的骸骨,就别来见我!”李承祖哭着回答:“孩儿找不到爹爹的尸骨,也没脸再见母亲!”
苗全扶着李承祖骑上牲口,离开了京城。这个苗全是焦氏陪嫁过来的心腹,早已领会了主母的意思。主仆二人踏上了前往陕西的路。此时正值隆冬,北风像利箭一样刺骨,地上的积雪足有三四尺厚,路上行走的牲口,就像在棉花堆里艰难跋涉。李承祖还不到十岁,从小娇生惯养,哪里吃过这样的苦?他在牲口背上冻得直打哆嗦,好几次差点从雪窝里摔下来。
一路上,他们晓行夜宿,走了十几天,李承祖渐渐吃不下饭,生病了。他对苗全说:“我身体不舒服,休息两天再走吧。”苗全却催促道:“小官人,奶奶给的盘缠有限,得赶紧赶到那边,不然回去的路费都不够。路上再耽搁,就更麻烦了。先咬牙撑到省城,到那儿再休息吧。”李承祖又问:“到省城还有多远?”苗全笑着说:“还早着呢,最快也得二十天。”李承祖没办法,只能忍着病痛,含泪继续前行。正如诗中所写:“可怜童稚离家乡,匹马迢迢去路长。遥望沙场何处是?乱云衰草带斜阳。”
第二天,李承祖的病情愈发严重,连骑在牲口上都十分困难。苗全不仅不肯停下来休息,也不雇人抬轿,故意扶着他步行,分明是想让他自生自灭。又艰难地走了半天,他们来到一个叫保安村的地方。李承祖虚弱地说:“苗全,我一步都走不动了,快找个旅店歇歇吧。”
苗全心里盘算着:“看他这副模样,肯定活不成了。要是住到旅店,想脱身就难了,不如把他扔在这儿,我回家算了。”于是说道:“小官人,旅店离这儿还远着呢。你既然走不动,先在这儿坐会儿,我先去放包裹,然后回来背你,行吗?”李承祖觉得有道理,便让苗全扶他到一户人家门口的台阶上坐下。苗全快步向前,找了条小路绕远,买了些饭吃,又雇了头牲口,顺着原路回家去了。
李承祖坐在台阶上,等了许久,不见苗全回来。他只觉得浑身难受,便躺下来,不知不觉睡着了。这户人家住着一位孤寡老妇人,她正坐在门口纺纱。一开始,她看见一个男人扶着个小孩坐在门口,也没在意。直到傍晚,老妇人拿桶准备去打水,发现小孩正躺在门口熟睡,便喊道:“那位官人快醒醒,让我们打点水。”
李承祖从梦中惊醒,还以为苗全回来了,睁眼一看,却是屋里的老妇人,赶忙挣扎着坐起来问:“老婆婆,您有什么事?”老妇人听他口音不是本地人,便问:“你从哪儿来的,怎么睡在这儿?”李承祖说:“我从京城来,因为生病了走不动,先在这儿坐一会儿,等家人回来就走。”老妇人又问:“你家人呢?”李承祖回答:“他说先去旅店放包裹,然后回来背我。”老妇人惊呼:“哎哟!我看你家人走的时候还是上午,现在天都快黑了,怎么还没到?怕是包裹里有银子,把你扔下跑了!”
李承祖睡得迷迷糊糊,没注意时间,听老妇人这么一说,急忙抬头看天,发现太阳已经西斜,顿时慌了神,心想:“肯定是这奴才看我病得厉害,不想伺候,逃走了。现在我进退两难,该怎么办?”想到这儿,他忍不住泪流满面,放声大哭起来,几个邻居听到哭声,都过来看热闹。
老妇人见他哭得可怜,也动了恻隐之心,放下水桶问:“小官人,你父母是做什么的?这么冷的天,为什么只跟着一个家人出门?还要去哪儿?”李承祖哭着说:“不瞒您说,我父亲是锦衣卫千户,跟着赵总兵去陕西征讨反贼,不幸战死了。母亲让我和家人苗全到战场上找父亲的骸骨回去安葬。没想到路上我生病了,这奴才就把我扔下跑了,我恐怕也要客死他乡了。”说完,又伤心地哭了起来。
众人听了,纷纷感叹。老妇人说:“可怜啊,原来是好人家的孩子,这么小就有这份孝心,难得!只是你病着,睡在这冰冷的石板上,病情会更重的。勉强撑起来,到我床上睡会儿,说不定你家人还会回来。”李承祖推辞道:“多谢婆婆好意,怕给您添麻烦。”老妇人连忙说:“这说的什么话,谁还没个难处!”说着便上前扶他进了屋,邻居们也各自散去。
李承祖进屋一看,屋子侧边有个火炕,床铺就在炕上。老妇人扶他躺下,急忙去打水烧汤给他喝。到了半夜,老妇人摸他的身子,烫得像火炭一样。天亮时,李承祖已经神志不清,不省人事。老妇人赶紧请医生来把脉,自己掏钱买药,日夜照顾他。周围的邻居见李承祖病得这么重,背后都笑话老妇人:“没事找事,招惹这么个麻烦。”老妇人听到了,却装作没听见,依旧悉心照料,没有一丝厌烦。或许是李承祖命不该绝,才遇到这么好心的人,正如诗中所写:“家中母子犹成怨,路次闲人反着疼。美恶性生天壤异,反教陌路笑亲情。”
李承祖这场大病,一直熬到新年过后,二月的时候才稍有好转。他躺在铺上,感激地对老妇人说:“多亏婆婆您慈悲,救了我的命,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。等我能走了,一定好好报答您的大恩大德。”老妇人说:“小官人别这么说,我只是看你路上孤苦无依,才收留你,哪有什么大恩大德,还说什么报答的话。”
时间过得很快,转眼三月底,四月即将来临。这时李承祖病全好了,身体也有力气了,便想告别老妇人,去寻找父亲的骸骨。老妇人劝道:“小官人,你病刚好,恐怕还不能太劳累。再说前面也不知道还有多远的路,你一个人,又没盘缠,怎么去?不如先住在这儿,我打听一下,要是有去京城的人,托他给你家里带个信,让个可靠的亲人来陪你一起去,这样才好。”
李承祖说:“谢谢您的关心,可家里也没什么亲人能来;而且在这儿打扰您这么久,我心里过意不去;现在天气暖和,正好赶路。要是再等些日子,天气热了,又要多受一份罪。我感觉病全好了,应该没问题。再说一路上都是大路,肯定有人来往,我慢慢乞讨着往前走,找到父亲的骸骨,再来见您。”老妇人又说:“就算你找到骸骨,没钱运回去,也是白费力气。”李承祖坚定地说:“那边肯定有官府,我去求求他们,说不定看在我父亲为国捐躯的份上,会想办法把骸骨送回家。”
老妇人再三挽留不住,又四处凑了几钱银子送给他。两人分别时,都难舍难分,就像亲生母子一样。临别时,老妇人含泪叮嘱:“小官人要是回来,一定要再来看看我,别直接就走了。”李承祖喉咙哽咽,说不出话,只能点头流泪,走几步就回头看看。老妇人站在门口,一直望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,才哭着回到屋里。
邻居们见了,都笑话老妇人:“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流浪小孩,白白花钱费力照顾,病好了就走了,有什么好处,还哭得这么伤心,也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多眼泪!”还把这件事当作笑话四处传播。
您想想,老妇人只是个贫穷的寡妇,却如此重情重义,收留一个素不相识、身患重病的小孩,照顾到病好,临走还送钱,依依不舍。而这些邻居,一个个都是男子汉,自己不愿行善,看到别人做好事,反而说风凉话。真是人长得都差不多,可这人心却大不相同。
闲话不多说。李承祖没有代步的牲口,也不认识路,就顺着大路走,边走边打听,累了就找庵堂寺院、村镇人家借宿。靠着老妇人给的几钱银子,勉强维持着半饥半饱的生活,就这样一路走到了临洮府。这地方经历战乱后,道路荒芜,人烟稀少。李承祖打听到之前交战的地方,一路来到皋兰山附近,想着要先祭奠父亲一番。可他身上只剩十几文铜钱,只能买了一叠纸钱,借了个火,朝着战场方向跑去。
远远望去,只见一片空旷的原野,一个人影都没有,李承祖心里先害怕起来,停下脚步不敢往前走。但转念一想:“我千辛万苦才走到这儿,要是害怕,怎么能找到父亲的骸骨?必须得鼓起勇气往前走!”于是他壮着胆子,飞快地跑到战场。眼前的景象,实在是凄惨:荒原无边无际,野草长得密密麻麻;四周荆棘丛生,黄沙漫天;骷髅散落在地上,曾经的英雄如今只剩这般模样;白骨随意丢弃,当年的壮士让人惋惜。阴风吹过,仿佛能听到鬼哭神号;寒雾弥漫,只能看见狐狸、野兔匆匆跑过。夜晚猿猴啼叫,让人肝肠寸断;秋天大雁哀鸣,叫人黯然销魂。
李承祖打着火,将纸钱点燃,朝着天空哭着跪拜了一番。起身之后,他开始仔细地在四周寻找,来来回回走了个遍,可眼前只有杂乱交错的白骨,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。原来赵总兵击退贼兵后,看到战场上尸横遍野,心中不忍,便在战场上设祭坛祭奠阵亡将士,并将尸骸集中焚化,所以这里才没有完整的尸体留存下来。
李承祖找了大半天,累得不行,便坐在乱草丛中休息。突然他想到:“打仗的时候,只要遇上敌人就厮杀,处处都是战场,肯定不止这一处。我怎么就没想到,根本不知道爹爹当初是在哪个地方牺牲的,却只在这儿傻找,真是太糊涂了!”可转念又一想:“我李承祖也太天真了,爹爹去世这么久,血肉肯定都腐烂了,就算骸骨就在眼前,也根本认不出来。要是找不到,岂不是白白辛苦了一场?”
想到这些,他心里痛苦万分,又对着天空祷告:“爹爹,您的英灵就在附近吧!孩儿李承祖千里迢迢来这儿找您的骸骨,可实在认不出来。您生前尽忠报国,死后一定成了神明,求您显灵,让孩儿知道骸骨在哪里,好带您回去安葬,别让您的尸骨一直暴露在荒郊野外,做个无人祭祀的孤魂野鬼。”祷告完,他又放声大哭起来,接着在白骨堆里东寻西找。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,他知道再找不到地方落脚就麻烦了,只好顺着路走,想找个能过夜的地方。
没走多远,斜刺里的林子里走出一个和尚。和尚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承祖,说道:“你这孩子胆子可真大,这是什么地方,竟敢一个人走?”李承祖哭着把自己的来历说了一遍:“我从京城来,父亲跟着赵总兵出征,不幸阵亡,我特地来这儿找他的骸骨回去安葬。可到现在也没找到,天又快黑了,想找个地方借住一晚。师父,您要是有庵院,行行好,让我住一晚,真是感激不尽。”和尚说:“小小年纪就有这份孝心,真是难得。不过这儿的尸骸都被焚化了,你上哪儿找去?”
李承祖一听,当场哭倒在地。和尚把他扶起来,说道:“别哭了,跟我走吧,先住一晚,明天再想办法回家。”李承祖没办法,只好跟着和尚走。又走了两里多路,来到一个小村落,看上去只有五六户人家。和尚住的是一座小茅庵,进了门,和尚点起火,准备了些饭菜给李承祖吃。吃完后,和尚问道:“你父亲是哪个卫军的?在哪个将领手下?叫什么名字?”李承祖回答:“我父亲是锦衣卫千户,叫李雄。”和尚听了大吃一惊:“原来是李爷的公子!”李承祖疑惑地问:“师父,您怎么认识我父亲?”
和尚这才说道:“不瞒你说,我原本是羽林卫的军人,叫曾虎二。去年出征时,被分到你父亲部下。因为我力气大、作战勇猛,你父亲就让我在他帐前当亲随,对我另眼相看,还说等打了胜仗,要给我谋个一官半职。谁知道七月十四那天,跟着你父亲上阵,我们先斩杀了几百个敌人,贼兵败逃。你父亲一时勇猛,追出去十几里,结果深入敌境,中了埋伏。贼人的伏兵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,外面的救兵也被拦住,最后全军覆没。只剩下我和你父亲两个人,都受了重伤,没办法,只好躲在乱尸堆里。到了深夜,我们想逃走,可你父亲已经没了气息。我看到旁边有一堵土墙,就把他背到墙下,推倒土墙把他掩埋了。当时敌兵在前面堵着,我回不了军营,逃到一个山湾里,遇到一位老和尚,他把我收留到庵里。多亏他照顾,我的伤才慢慢养好,他还天天劝我出家。我一想,自己死里逃生,不如就图个清闲自在,就答应了,削发做了和尚。今年春天,老和尚去世了,他的两个徒弟嫌我是后来的,不让我住在庵里。我想既然出家了,也不争这些,就离开了,打算去远方云游。路过这儿,看到这座茅庵空着,就住了下来,平时在附近的村子里化缘度日。没想到今天能遇到你,这大概就是天意吧。”
李承祖听说父亲的尸骨还在,赶忙跪下拜谢,和尚连忙把他扶起来。和尚又问:“你年纪这么小,身体也单薄,怎么不带个家人,自己一个人就来了?”李承祖便把路上生病,苗全抛下他逃走,多亏一位老妇人救助的事,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,还说:“要是找不到父亲的骸骨,我就死在这儿。幸好遇到您,让我们父子都能有个着落。”和尚说:“这都是你父亲的英灵保佑,加上你的孝心感动了上天。不过你一个人,又没盘缠,怎么把骸骨运回去呢?”李承祖说:“我想求求当地官府,看能不能帮忙。”和尚笑着摇头:“你想错了,俗话说‘官情如纸薄’,就算是交情很深的人,去世之后,关系也不一定靠得住,何况你和那些官员素不相识,别做这种不切实际的指望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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