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娴妃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腕上的一串冰透碧玺,那翠色映着渐渐疏落的日影,流转过捉摸不定的光。半晌,才幽幽叹道:“情分?说起情分……倒叫我想起一桩旧事来。”

“那时节,我年纪尚小,因着姑母还在……偶尔也能在宫里走动。有一回,恰逢大人们在畅音阁听戏,皇上那时也还是少年皇子,我便随在一旁。唱的,正是那出《墙头马上》…”

“台上锣鼓喧天,演的是裴少俊墙头窥艳、李千金马上私奔的荒唐事,何等旖旎热闹。可你道台下是何光景?我姑母…彼时已显出式微之相,我瞧着那戏,心里头似压着千钧重石,台上演的是才子佳人的风流,台下看的,是世态炎凉、人情冷暖的戏码。”

“偏生皇上那时年少,听着戏文,竟侧首与我闲谈。我一时触动,望着那戏台,便低声感慨:‘这李千金倾心托付,终落得个被逐出府的下场,可见情之一字,最是飘渺,也最是伤人。便如我姑母……’”

“皇上听了,他当时便道:‘戏文终究是戏文。裴尚书拘泥礼法,短视无情。我若为裴少俊,既知佳人深情,岂能负之?必不叫那墙头马上之人,落得个霜欺雪压、零落成泥的下场。’言犹在耳,掷地有声……”娴妃一声轻嗤,如同枯叶被寒风撕裂,“何等意气?何等……大言?言其必不使我等如戏中弱质,遭那等弃如敝履之祸。”

“可如今呢?姑母何在?当年那信誓旦旦要护我们周全的人,如今又在做什么?他抬举一个眉眼间有两分像我年少时的宫女,置于龙榻之侧,御笔之畔……这难道不是对当年那句誓言最辛辣的讽刺?‘墙头马上’的戏文是假,可这深宫里的‘飘零无依’,‘受尽委屈’,却是真真切切!帝王金口玉言,幼时的誓言尚可随风而逝,更何况所谓‘情分’,不过是权力更迭时,用来粉饰太平、安抚旧人的一剂迷魂汤罢了!”

她拢了拢衣袖,那串碧玺被宽大的袖口掩住,再不见一丝翠色光华。仿佛连同那点微末的念想和旧日里少年天子掷地有声的承诺,一同被深深埋藏,永不见天日。

“姐姐…” 愉嫔脚下不觉追了两步,对着那空荡荡的宫道方向,敛衽微微一福,姿态恭谨,挑不出一丝错处。直到那抹背影彻底隐没在重重的殿宇阴影之中,她才缓缓直起身。

四下里,便只剩了她与叶心。

叶心觑着自家主子脸上那层温婉得体的笑意渐渐淡去,眉宇间笼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凝重与疲惫,便知主子心中必不平静。她小心翼翼地上前半步,声音放得极轻,带着试探:“主儿…可是在为娴妃娘娘方才的话忧虑?”

愉嫔闻言,并未立刻作答,只将目光从空寂的宫道收回,投向远处连绵起伏、望不到尽头的琉璃宫瓦。那朱红的高墙,金黄的殿顶,在灰蒙蒙的天色下,显出一种沉甸甸的、令人窒息的辉煌。

“为她?叶心啊,你错了。本宫是在为自个儿忧虑。”

“你瞧这后宫,何曾有过一日清净?新人如同那御花园里四季不断的鲜花,一茬接着一茬,源源不绝地涌进来。哪一个不是青春正好,哪一个不是费尽了心思,要在皇上跟前挣个前程?娴妃与皇上的情分,听着是打小积下的根基,然方才你也听见了,连那样的旧年光景、那样的承诺,都抵不过时移世易,渐渐淡薄如水。”

“前路遥遥,看不见个头儿啊……娴妃的性子,又不是个好相予的,在她身边行走,便如同在薄冰之上踏足。在她身边,最要紧的不是能出多少主意,显多少聪明才智。恰恰相反,是‘难得糊涂’这四个字。”

“既要让她觉着你有用,能替她分忧解劳,办得成事,让她离不得你这份‘顺手’;却又万不能锋芒太露,显出比她更通透、更会算计的模样来。她心思重,疑心也重,若让她觉着你过于精明,洞察了她的所有心思,甚至能预判她的棋路……那便是取祸之道了。这其中的分寸火候,差之毫厘,谬以千里。需得时时刻刻提着心,吊着胆,揣摩着,拿捏着……比那殚精竭虑地出谋划策,更耗费心神百倍。”

愉嫔疲惫地阖了阖眼。

“回宫吧,”她轻声吩咐,“起风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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