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6章 真是作茧自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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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织袜子……”他轻声重复了一遍,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听见。风从他身侧吹过,衣角扬起,他的影子被风斜斜拉长,落在院子的石砖上,如同一道沉默的墙。
徐峰回来的时候,天光正好,日头偏西,阳光斜斜洒落在院子里,把砖地的缝隙都照得亮亮的,连青苔都泛起一层金边。他左手拎着一包用粗纸包着的排骨,右手提着半斤棉花芯,走得不快,脚步里带着一贯的沉稳。供销社里人挤人,空气混着香皂味、煤油味和各种人的喘气声,他并不喜欢那种环境,可一想到秦淮茹说的那句“咱家褥子该换了”,他还是拐了个远路,排了近半小时的队。
可一进院门,他眉头就立马皱紧了。
院子中央,原本结结实实拉着的晾衣绳此刻已软塌塌垂了下来,一头挂在石榴树上,另一头则干脆掉进了水缸边,几件被子、毛毯和贴身衣物无一幸免,全堆在了地上,灰尘一层盖一层,像被人刻意撒了一把灰土上去似的。阳光照着那一团团布料,仿佛都在发出嘲弄般的亮光。
徐峰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,但手指却在不自觉地握紧,那张一向寡言的脸,眼角抽动了下。他一步步走近,沉默地将排骨和棉芯放到自家门前的砖台上,转身蹲下身子,抖开那条条被子。他的动作仍旧细致,却已没有方才晾衣时的悠闲——此刻每一次抖动,都带着一种隐忍和压抑的火气。
最上头那床,是他新晒的棉被,底下那层青色的布单早已裹满了灰,而一侧还粘着一块不知道哪家小孩扔过来的糖纸。旁边的秋裤和毛衣也不堪入目,被缠在绳头处的铁钩上,扯出了几条线头。徐峰抿着嘴,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,眼神扫过周围,却没见到哪个孩子的影子。院子一时出奇的安静,连西厢房养的那只黄猫都不知躲去了哪儿。
“谁干的?”他站在绳前,声音不大,但极冷,像是炉子里突然压上去的锅盖,一声重响压住了所有的躁动。
没人回应。
东厢房门口传来一声咳嗽,是老刘头在吸水烟,似乎刚从屋里探出头,闻声便赶忙退了回去,门“吱呀”一声轻响,仿佛他根本没出来过。
正当徐峰打算走向水缸边查看绳头时,西北角传来一阵脚步声。是许大娘,一边提着竹篮一边絮絮叨叨:“今儿风大,我刚才在井边洗衣服,回头一看,绳子就断了,连我家那床小被单也掉地上了。徐师傅,你那绳子,是不是太旧啦?”
徐峰转头看了她一眼,那眼神不带火气,却极冷,仿佛那一瞬,整个院子的温度都低了两度。
“你是说,我这绳子自己断的?”他说话缓慢,声音不高,可那种沉着的语气,比大声咆哮还让人心里发怵。
许大娘脸色一滞,干笑两声:“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……只是这几天小孩淘气,绳子挂得低,我就随口一说……”
“哪个小孩?”徐峰冷冷追问。
许大娘连忙摆手:“哎哟哟,这个我哪知道,刚才都不在跟前……不过,好像是大壮和三丫几个在这边追闹来着。你也知道,他们不懂事……”
徐峰不说话,只慢慢蹲下身,从地上拾起那段断裂的绳子。是老式的麻绳,一般的拉扯断不了,可现在这断口却是典型的被硬生生拉裂的痕迹,绳丝散开,里层还缠着一点碎木屑。他摸了摸那木屑,眉头一拧,眼里划过一抹森冷。
他记得自己绑绳子的那棵树,树身稳,枝干牢,用的是双扣打结,外人不解法是解不开的。现在绳头上的钩子松脱了,甚至连枝干处的老结都给扯断,除非是有人故意踩了上去,再加一把蛮力——否则,这麻绳不会断得这样彻底。
“没事。”他低声说,站了起来,拍了拍手,“回头我自己重新拉一条。”
他没再理许大娘,转身拾起地上的衣物,一件件抖净灰尘,再重新叠好。整个过程中,他没发一言,可他动作愈发沉稳,像是在压抑什么巨大的东西。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份隐忍会被院里人怎么看,可他更知道,真要在这院子里长期过下去,光靠发火,是解决不了问题的。
“徐师傅。”秦淮茹的声音这时从侧边响起。
他回头,见她站在自家门前,手里拿着个暖壶,眉头微蹙,似是刚才一直在看,只是没出声。她朝他走来,步子快了些,脸上露出一点歉意,“我刚才看见了,是三丫爬上那树想摘树上的纸鸢,踩到了你的绳结。我赶紧喊她下来,可她一下子没站稳,就扯断了。”
徐峰闻言没说话,只是点了点头。
“我教训她了,也让她娘知道了。”秦淮茹顿了顿,声音低了些,“你别往心里去,这事确实不应该。”
他叹了口气,微微摇头:“不是在意谁爬树,是我那些衣物,刚晒了不到两个时辰,全脏了。”
秦淮茹沉默片刻,忽然道:“我帮你洗。”
徐峰抬眼看她。
“反正我也得洗衣服,顺手的事儿。”她补了一句。
他没有立刻回答,而是看着她那双微微发红的手指,指甲缝里还沾着洗衣粉的残泡。最终,他轻声说:“不麻烦你了,我自己来。”
秦淮茹没再坚持,只轻轻点了点头,然后低声道:“我回头让三丫来跟你道歉。”
徐峰没表态,只是重新拾起棉被,一步步走回自家屋前的水缸边。他拿起木桶灌水,准备一件件重新洗过。
水从布料里缓缓渗出,徐峰双手摁在灰毛衣上,用老法子一寸寸把水挤出去,水面皂沫翻滚,带着那股子肥皂和阳光混合后的味道,熟悉却也让人疲惫。他低着头,额角的几缕头发被风吹动,贴在鬓边,沉默得像一尊雕像。
这时,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院子的另一头飘了过来,像风吹过鸡窝顶上的草,“哟,徐师傅这一天三洗,是准备开家洗衣铺子?”
徐峰抬头,眯了下眼睛,视线越过院子边上的花盆,看见许大茂正倚在西厢房的门边,手里拿着个白搪瓷杯子,杯沿有一道细裂,里头不知盛着什么,一股子茶叶末子味儿飘过来。他斜着靠在门框上,嘴角挂着惯有的那点玩世不恭的笑,目光游移不定,像只觅食的野猫。
“今儿这院子都快被你那晒衣的阵仗占满了,绳子断了也是命里该着——你看,老天爷都嫌你占地儿。”
许大茂这话虽是调笑,可语气里那点冷嘲的味道却藏不住,明明只是说着闲话,却像在针上抹了蜜,扎人又不显血。
徐峰不动声色,双手依旧压着毛衣,继续一遍遍搓洗,水花一串串地溅出来,打湿了他裤脚。他低着头,只淡淡说了句:“那你得跟老天爷商量商量,让它下回看清楚了,别往我这边挑麻烦。”
许大茂“嘿”了一声,仿佛听出了点意思,又像不甘心被噎住似的,走了两步,站得更近些,“你也太当真了吧?几件衣服而已,有啥大不了的。再说了,三丫那小丫头也不是故意的,犯得着你闷头闷脑洗得跟什么似的?”
徐峰没说话,手里的动作却慢了几分。他抬眼看了一眼许大茂,目光冷静,没怒意,却像一把藏在黑布下的刀,让人不敢靠得太近。他的视线只停留了一瞬,便垂下眼帘,继续搓洗,像是根本不想与人纠缠。
“你不是最讲究人情的么?”许大茂又笑,“我看你跟那谁——秦淮茹——关系不一般啊?今儿排骨、棉芯都买了,她笑得跟朵花似的。”
话刚落地,空气里便静了一瞬。
徐峰动作一顿,指节轻轻按在盆沿上,发出一点微不可察的“咯哒”声。他没抬头,也没说话,只是继续将毛衣一把扭干,挂在旁边准备好的杆子上。动作不快,却极有压迫感。
“你这话什么意思?”他的声音终于从喉咙里压出来,低沉却带着一丝铁锈味,“买排骨是我自己的事,她要做汤,我顺路捎回来,不碍着你吧?”
许大茂笑容没变,只是肩膀一耸,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,“哎哟,别误会,我就是随口一说,咱这不是看你忙得跟个后厨小工似的,关心关心。”
徐峰没再看他,而是转身把盆里的水倒进院角那棵苦楝树下。水花四溅,地上的灰尘顿时湿了一大片。他站起身来,甩了甩手,声音冷冷淡淡,“关心就别添乱。”
许大茂站在那儿,脸色一时有些僵。他虽在院里时常出言讥讽,可心里对徐峰这人多少还是忌惮的。这人太稳,太沉,像一口深井,看不出底,也探不出虚实。
“你呀……就知道窝在你那屋子里做细活,”他干笑两声,试图缓和气氛,又加了句,“有这本事,不如干脆去缝纫组上班,也省得你自己晒个衣裳还能折腾出这档子事。”
“我愿意折腾,愿意操心,也愿意安静。”徐峰忽然抬头,目光沉静如水,“可我不爱听人背后嚼舌根,尤其是那种连自己都站不稳的人,别总盯着别人屋里的锅。”
许大茂脸上浮现出一丝难堪,嘴角动了动,却终究没再说话,只哼了一声,把杯子往窗台上一磕,回屋去了。他那双脚在青砖上踩得有点重,像是故意发出声来掩饰什么。
院子恢复了沉寂,只剩几片衣角被风拂动的沙沙声。徐峰站在那儿,望着那还没重新拉起的晾衣绳,心头像压了一块沉石。他不是个爱计较的人,但许大茂那一番话,虽不中听,却也非全无道理。院里人眼里,他跟秦淮茹的关系,的确越走越近了。
可那又怎样?
他从来不是为谁的目光而活,若是心里有一份清明,又何惧外人议论?
水盆里的水已然浑浊,灰毛衣洗净之后,泡过的肥皂泡还在水面打着旋儿,像某种不愿离开的记忆,粘稠、缓慢地划出一道道圈痕。徐峰站起身来,袖口已经湿了大半,手指皴裂处浸进冷水,如针扎般刺痛。他却并不在意,只将剩下的几件衬衣与贴身衣物收好,准备重新打洗干净。
他心里并不觉得委屈,也没什么怒火,就像他平日里修理家具、磨刀砍木一样,一桩事来,便一桩事应。他只是不愿让那些被晒得发香的衣裳白白落尘,仿佛那灰尘不只沾在衣料上,更像落在心里,让人一时喘不过气。
晾衣绳的事,他还得亲自处理。
他从墙角拾起那截断裂的麻绳,又回屋翻出一段备用的粗线。不是新绳子,但也结实,用开水煮过几遍,纤维紧密、粗细匀称。他在手上来回搓了两下,确认没有毛边刺手,便提着它走向院角的那棵老石榴树。
石榴树年头久了,枝干苍劲如龙爪。他站在树下,仰头看了一眼,踮起脚试图够到原来那根枝杈的位置,却差了半寸。他略一沉思,转头回屋,取了块凳子出来。
风拂过院墙,瓦上沙沙作响。
他踩上凳子,双手稳稳扶住那根枝杈,把绳子在木头上绕了几圈,顺手打出一个结,再拽紧,听见“咯吱”一声响,像是木头轻轻应了他一声,表示还扛得住。他心头微松,嘴角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滑过。他低头瞥了一眼对面的窗户,帘子掀起一点儿,似有影子一闪而过——像是秦淮茹在屋里,不知是不是看见了他重新拉绳的模样。
他不动声色,把绳子的另一头拖到另一棵老槐树上,那里以前也曾绑过晾衣杆。徐峰动作熟练,没一会儿就重新拉起了一条平直结实的晾绳。他站在中间略一拉扯,绳子“吱呀”响了两声,却不动如山。
就在他收手之际,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女声:
“你这样绑,比我哥当年还利索。”
他没转头,只道:“你哥也是干木匠活的?”
秦淮茹站在台阶边,手里提着个搪瓷脸盆,盆里是一团泡得正软的棉被套。她眼角泛着微红,刚才许大茂在一旁调笑时她听得一清二楚,本想出来打个岔,却又怕更添事端。此刻才趁人少时出来,似乎也想说点什么,又似乎只是随口一聊。
“我哥以前爱捣鼓这些,一根绳子要折腾半天,说什么‘拉绳子是门技术活’,家里谁都不许碰。”她笑了笑,声音低而清,“不过,你这水平,也不差。”
徐峰侧了侧身子,脸上没有明显表情,只说:“稳就行。”
秦淮茹没接话,只默默走到井边,放下脸盆,开始搓洗那床被套。她的动作比上午更快了些,手肘浸在冷水里,却没喊冷。水盆边的肥皂泡溢出来,被风带得四散。她眼角余光始终盯着徐峰,却又不让自己太明显。
“刚才许大茂的话,你别往心里去。”她忽然道。
徐峰洗着手上的肥皂泡,听见这话,只“嗯”了一声。
秦淮茹顿了顿,低声补了一句:“他嘴快,心不坏。”
徐峰摇头,不紧不慢道:“不是坏不坏的问题,是他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像刀。”
她似有所感,沉默下来,只是更用力地搓着布套。水花飞溅中,她袖口也湿了,几缕碎发贴在额边,有些狼狈,却不躲不避。
片刻后,秦淮茹忽然抬头问:“你那段备用绳子是在哪儿找的?我那边的也老化了,怕哪天也这么断了。”
徐峰侧过身,从屋门口那口旧木箱中抽出一截备用绳,走过去递给她,淡声道:“前些年收来的废麻袋,拆线后煮了几次,晾干了收着,备用。”
她接过绳子,指尖一碰,触到他指节上微微皴裂的伤口。她眼神一顿,轻轻蹙眉,“你这手,昨儿不是还好好的?”
“水冷,裂了。”徐峰回得简短。
秦淮茹没多说,只把绳子仔细折了两折,夹在腋下,似乎还想说点别的,却最终只是摇头轻声道:“徐师傅,你真是……能细细折腾这些的人,不多了。”
徐峰没接话,只拧干手上的水,转身回屋去拿衣物,准备重新晾晒。
就在他把第一件衬衣搭上新绳的时候,院门口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
“徐叔!徐叔!出事啦——”
是三丫,满脸惊慌地冲进来,后头还跟着她娘张大婶。三丫跌跌撞撞跑到他跟前,扑通一声跪下:“对不起!我不是故意的,我不该爬树,不该踩断你的绳子,不该害你衣服脏了……”
徐峰一愣,眉头皱起。他没想到那丫头会这般失措,一时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应对。
“你起来。”他缓了缓语气,“我不是怪你,你年纪小,不懂事。”
三丫鼻涕眼泪一把抓,哆哆嗦嗦地从衣袋里掏出个布娃娃,“这是我缝的……你别不理我。”
徐峰低头看了眼那娃娃,线脚粗糙,布料是老衣改的,手脚短短,歪歪扭扭,却莫名有点可爱。他伸手接过,点点头:“我收下了。”
张大婶连连作揖:“徐师傅,你大人大量,不跟孩子一般见识。真是……真是我家欠你的。”
徐峰摆摆手,示意她别再多说。三丫这才小心翼翼站起身,眼圈红红地躲到她娘身后。
院子又安静下来,空气像是被熬得浓稠的糖浆,拉着丝似的黏滞。
他望着天边那层日光,仿佛在酝酿着什么。手中的布娃娃仍留着三丫指尖的余温,仿佛也把这午后的纷扰,沉沉压进了这四合院的骨缝里。
那一声吵闹,突兀地在平静的午后炸响,仿佛一石投入了温吞水面,激起层层波纹。徐峰本已将最后一件衣服搭上新绳,手还没从晾杆上收回来,整个人就一顿,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。
声音是从东厢房的方向传来的,夹杂着女人高八度的嗓音,还有锅碗碰撞的脆响,似乎伴着孩子的哭嚷。他下意识往那边看了一眼,院中几个晾着衣服的妇人也纷纷停下了手里的活,互相对视一眼,神色中透着一丝兴奋与狐疑。
“老贾你今天要是不把那点儿钱给我交出来,我就去找街坊评理!”女人的声音炸雷似的响起,紧接着便是“咣当”一声,像是什么碗被摔在地上了,碎裂声清晰刺耳。
徐峰本不爱掺和旁人的家务事,但听得这动静,还是把手擦了擦,挪步走了两步,目光投向门口。秦淮茹此刻也从井边站了起来,眉眼之间露出一抹不安,“这不是李翠花的声音么?她又闹上了?”
“像是。”徐峰沉声道,语气却不带多少情绪。他知道这李翠花是东厢房贾二柱的老婆,平日里就脾气火爆,三天两头嚷嚷,可这次似乎比往常动静还要大些。
这时,只见院门口走来一位中年汉子,脚步匆匆,脸上带着尴尬与无奈,正是贾二柱。他手里还提着一包刚从供销社换来的日用品,见众人目光朝他望来,脸皮顿时挂不住了,苦笑着拱手:“不好意思啊,嫂子们,大伙别在意,家里那口子又犯病了……”
话没说完,李翠花已经冲了出来,手里抓着一把锅铲,衣襟歪斜,头发也有些散乱。她眼神通红,指着贾二柱就是一顿骂:
“你这个死鬼!家里米都没了你还去换香烟?你拿我跟孩子当什么?当狗养是不是?你要真想潇洒,就别回这个家!”
贾二柱满脸愧色,不停地往后躲:“我不是那意思,我就是路过,看人家队上换的票还有几根烟,我想着——”
“想着你亲儿子饿死也比你断了烟强是不是?”李翠花的眼泪一颗颗砸了下来,砰地一下把锅铲拍在地上,孩子的哭声从屋里跟着出来,凄惨得像被狗咬了。
院子里围了几个人,有的看热闹,有的低声议论,还有几个年长的妇人在一旁劝和:“翠花你也别太激动,二柱这人嘴上不说,心里还是有家的……不就是几根烟嘛……”
“我呸!”李翠花双手叉腰,“你们谁家男人做这事你们忍?我是忍不了了,今天这院子谁都别拦我,我要是再不把这日子说明白,我姓就倒过来写!”
这话一出口,院里一阵吸气声。徐峰站在院中央,目光平静地扫了那一地碎瓷和蜷缩在屋角的孩子,他没吭声,却缓缓走了过去。秦淮茹紧随其后,眉头紧蹙,目光也在那孩子脸上停留了一会。
“李翠花。”徐峰低声道,语气里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沉稳。
李翠花抬起头,眼神带着些许疯狂的狠戾,可看到是徐峰,眼中的戾气竟下意识地消散了些,喉咙动了动,却没再开口。
徐峰缓步走到孩子身边,轻声问:“饿了?”
小男孩怯生生地点了点头,肚子咕噜噜地叫了一声,响亮得连旁人都听见了。
秦淮茹已经从自家厨房那边快步折回,手里提着一个搪瓷饭盒,递给徐峰:“刚蒸好的窝窝头,还热着。”
徐峰接过来,蹲下身,把饭盒打开,小男孩鼻子一抽,眼泪“啪”地一下流了下来,抱着饭盒一边哭一边吃。
李翠花再也撑不住,猛地蹲下身,一把抱住儿子,头埋进他脏兮兮的肩膀里,哭得肩膀一颤一颤。贾二柱抿着嘴,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,满脸羞愧。
徐峰站起来,没再看他们,只是淡淡说了一句:“一家人,就别总想着谁对谁错,先把孩子喂饱了再说。”
说完,他转身回到了晾衣绳下,那几件尚未挂上的衣裳还搁在木盆边,阳光透过槐树叶子洒在上面,斑驳光点落在他肩头,像是某种旧时的温柔。
院子里的人渐渐散去,有的回屋,有的低声继续聊着刚才的热闹。徐峰重新搭起最后一件衬衣,一只手抖了抖衣角,让水滴全部滑落,动作轻却有力。秦淮茹站在不远处,看着他背影良久,神色复杂,终于轻声开口:
“你……总是这副样子,看似冷,其实最知道该说什么。”
徐峰没有回头,只是挂好了衣服,把剩下的水泼进花坛,随口应道:“不是我知道,是我不愿再看见人哭。”
他的话不重,却落地有声。
秦淮茹垂下眼,默默地握紧手中那截备用绳子,似乎从那简单的回应里,读出了更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。风轻轻吹动她的发梢,她站在那里,好半晌没动,像是一座等待揭晓的谜。
徐峰挂完最后一件衣服,站在晾绳下,抬头看着那一排随风晃动的衣物。阳光斜照在布料上,晕出柔光一层层,像极了日子一点点熨贴展开的模样。他将衣盆拎回院角,转身时,却正撞见从门口慢悠悠晃进来的许大茂。
那人一身旧军棉袄,已经洗得褪了色,左肘那里裂着口子,用缝纫机打了几个交叉针脚,线还是红色的,格外扎眼。脚上的布鞋更惨,鞋面一层油泥,后跟磨得塌塌的,一走一步带风,走在青石板上发出拖沓刺耳的摩擦声。
徐峰眼皮微挑,目光掠过那身破衣,没说话,继续理着晾衣绳旁的竹竿。但他心里却不由微微皱起了眉——不是嫌弃,而是那衣服实在太破了,破得不像是单纯的穷,倒像是故意不修边幅,以博取谁的怜悯似的。
“哟,徐师傅,”许大茂轻咳一声,手指头弹了弹棉袄领子,装模作样地拽了两下,“你这晾绳重新拉得还挺整齐的嘛,远远一看,跟工厂流水线似的,嘿,讲究。”
徐峰不作声,只把一条晾杆轻轻靠在墙边,拍了拍手上的水珠,回过头淡淡看他一眼:“要不是你今早那嗓子太响,我这绳子也不至于断。”
这话既不重,也不冷,但落在许大茂耳朵里,却像一把旧锉刀刮过面子,刺啦啦直冒火星。他眨了下眼皮,脸上挤出笑来,强撑着应了一句:“唉,这不是院里太安静了,我想调剂调剂气氛嘛,你看,大家也都习惯了。”
“别人习惯,我不一定非得接。”徐峰慢条斯理地将竹竿立正,“院子再吵,也不能没个分寸。”
许大茂嘴角抽了抽,讪讪一笑。他心里自然知道,自己那些调侃话,表面玩笑,骨子里多少带着点酸意。他嫉妒徐峰做什么都那么稳当,不出错,不引事,连院里那些平日精明得很的妇人都不敢轻易拿话去试探他。而自己,明明口才好,交际广,却偏偏总是失了分寸,讨不来人心。
他瞄了一眼晾绳上的衣服,每一件都洗得干净整齐,搭得笔直均匀,有些衬衣甚至在领口缝了线,避免缩水。他暗暗咂舌,心里嘀咕:这徐峰到底是怎么过的?一个单身汉,过得比街口裁缝家的小日子还精细。
“你这身衣裳……”徐峰忽地开口,目光落在他棉袄破洞的位置,“是前年的吧?”
“哎,你这眼力!”许大茂立马接话,脸上堆起笑,“还真是。你看,旧是旧了点,但有感情啊。穿着它,我走南闯北,连鸡窝都翻过——”
“鸡窝不等于日子。”徐峰淡声打断,“穿不下了,该换就得换,拖着没意思。”
许大茂听着这话,忽地心里一震。他不是没想换衣服,可手头拮据得很,片场那边最近活儿又少,戏路越来越窄,连串场的机会都要靠老关系才有。吃饭都要掂量粮票的日子里,哪还有闲钱顾着穿戴?可这话他又不能明说,只得嘿嘿干笑一声:“那可不是嘛,等我发了下一回工钱,就去买套新的。”
徐峰没拆穿,只点了点头,却忽地侧身回屋,从墙角那口旧木箱里翻了翻,取出一件深灰色棉衣,衣领翻边,线脚紧实。他走回来,将衣服递了过去:“这件,我去年做的,没怎么穿,搁着也是搁着。你要是不嫌弃,就拿去垫着先穿一阵。”
许大茂一怔,脸上的笑瞬间僵了。他原以为徐峰不过是讽他几句,没想到竟会翻出衣服来送他。一时间,他站在原地,手伸也不是,不伸也不是,脸颊上腾地起了一层热意。
“这不……这不好吧?”他干巴巴地笑着,眼神有些飘忽,“你留着自己穿呗,我……我又不是非要……”
“我穿不了两件。”徐峰语气平淡,“你要是真不想穿,就扔一边。我不强人所难。”
这话不冷,却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坚定。许大茂沉默了一瞬,终究还是伸手接了过来。那衣料一碰到他指尖,他就感觉到了温度,是屋里刚晒过的,带着淡淡的阳光味道。
他低头看着衣服,再抬头看徐峰,忽然像咽了一块什么堵喉的东西,“我……我这人平时嘴快,有时候说话不中听,你别往心里去。”
徐峰没回答,只转身把竹竿插进支架,轻声道:“往心里去的话,我就不会给你衣服了。”
许大茂站在原地,手里捧着那件旧棉衣,风从他耳边吹过,吹得那件破旧的军棉袄下摆轻轻颤抖。脑子里却莫名闪过小时候他第一次借住邻家兄弟衣裳的场景,那时也是冬天,也是风大,也是他嘴硬心软的时候。
他忽然觉得,徐峰这人,哪怕平日里寡言少语,做事如老狗蹲门般沉得住气,可有些时候,他那不声不响的一举一动,比那些巧舌如簧的热情,更叫人心里刺得疼。
“行了,我回屋去了。”徐峰随口一说,走回了自己屋前,把晾衣杆轻轻倚在墙边,手掌一抹,甩掉了尘土。阳光从他斜侧照来,把他背影拉得细长,仿佛一段沉默的墙,也仿佛一道从不倾诉却无人敢轻视的界线。
许大茂站在原地,望着那道背影,一时间竟没有了再调侃的心思。他低头看看手中的衣服,喉头动了动,嘴角勉强勾起一点自嘲的笑,却没有再说一个字,只默默转身,走向自己那间靠院墙的破屋。破门吱呀一响,刚好吞没了他心头那点说不出口的复杂心思。
这时候,院子东厢房的门“嘎吱”一声开了,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太太探出头来。她满头银发,梳得一丝不苟,头上还戴着块褐色旧布巾,脸上的皱纹如老树皮般纵横交错,眼神却明亮得很。她叫聋老太太,真名早已没人记得,因耳背得厉害,邻里都这么称呼她。别看她年纪大了,眼不花手不抖,走起路来也有些生风,在这四合院里是个一言九鼎的存在。
老太太拄着拐杖,看着徐峰的方向,嘴里嘟囔了几句什么,却因耳背,说话总是高声高气的。
“徐——峰!”她喊,声音震得窗户都抖了两下,“你过来一趟!过来!吃饭!”
徐峰愣了一下,手里的收音机“咔哒”一声合上,他轻声笑了笑,心道这聋老太太又犯毛病了,大中午的叫人吃饭,怕不是又烧了一大锅菜没人吃。他放下工具,擦了擦手掌,缓步走了过去。
“老太太,今儿怎么想起喊我吃饭了?”他嘴角带着礼貌的微笑,声音温和,不紧不慢。
聋老太太睨他一眼,拄着拐杖在地上敲了敲,“还不是那谁谁,二大爷他侄子送了几根腊肠过来,我今儿个心情好,蒸了点,顺带着熬了个白菜炖豆腐,烧了几个鸡蛋——你一个大男人家,哪天不是清汤寡水的?过来吃!我都摆好了,就等你了!”
徐峰一听,心头微暖,这院里人情世故虽多嘴是非也不少,但这老太太对他一直不薄。他点了点头,“那我先去洗个手。”
“去去去,快着点,别让菜凉了!”老太太挥了挥手,转身进了屋,那背影虽老,却透着一股子干脆利落的劲儿。
徐峰走进水房,拧开水龙头,水流哗啦地响着,他低头认真地洗着手,指缝里都是刚刚修理收音机留下的黑油污。他望着水流冲刷干净的手掌,忽然脑海中泛起一丝微妙的情绪——这些日子,老太太三天两头找他帮忙,有时候是修电灯泡,有时候是陪她去趟菜市口,有时候又是让他来吃饭。他虽不多言,却也不傻,总觉得这老太太似乎对他……另有打算。
洗干净手,他走进东厢房,只见屋里早已摆好了一张小圆桌,桌上盖着一块干净的旧桌布,菜香四溢,腊肠切成了薄片,冒着油亮亮的光;白菜炖豆腐在搪瓷盆里冒着热气,一股淡淡的香味中混着熟悉的老味道;几个荷包蛋放在小碗里,颜色金黄诱人。
聋老太太一屁股坐在藤椅上,拄着拐杖,指着对面的位置,“你坐那儿,别客气,我都给你盛好了!”
“老太太您辛苦了。”徐峰坐下,略显拘谨,却也不推辞。他拿起筷子,先拣了一筷白菜豆腐送入口中,豆腐滑嫩,白菜煮得恰到好处,汤里透着鸡蛋的香味。
老太太眯着眼睛看他吃,忽然笑了:“你啊,吃饭的样子跟你爹一模一样。”
徐峰愣了一下,放下筷子,眼神微动:“您见过我爹?”
老太太点点头,“那时候你才巴掌大,你爹是咱院儿里的木匠,心灵手巧,脾气也倔,一心想着给你娘盖间好屋子,可惜……哎。”她叹了口气,眼中浮出一丝复杂的情绪。
“后来你们搬走了,我也以为再见不到你了,谁知道兜兜转转你又回来了,还跟你爹年轻时一个样,骨头里透着一股倔劲。”
徐峰听了这番话,心头有些泛酸。他记忆中的父亲,总是个沉默寡言的人,没想到老太太还记得。四合院的这些老人,见过的风风雨雨太多了,人的悲欢聚散,在她眼里大概早就看得清清楚楚了。
“您记得这么清楚,我倒是有些意外。”他轻声说着,继续吃着菜,动作慢了几分。
“我这人耳背,脑子却不糊涂。”老太太哼了一声,“你爹当年人缘不差,就是太直了,不会转弯。你呢?你是不是也这样?”
徐峰一时语塞,没接这茬。
老太太看了他一眼,忽然凑近了几分,“你有没有想过在这儿安个家?”
“什么?”徐峰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“我说——你有没有想过,在这四合院里,安个家?”老太太又重复一遍,眼神里透着一种近乎试探的意味。
徐峰沉默了。他没想到老太太今天喊他来吃饭,竟是为了这番话。屋里忽然静了下来,只有墙角的老挂钟“咔哒咔哒”地走着,每一下都像敲在心口上。
老太太见他不说话,又补了一句,“你是个稳重的男人,这世道不比从前,有个安稳的家,比啥都重要。我瞧着你那修理手艺不差,平日又不惹事,若是愿意——”她顿了顿,声音微微低了下去,“我有个外甥女,前两年从东北回来,年纪不大,人也老实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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